唐学兵,吴世银
(池州开放大学,安徽 池州 247000)
中医在《红楼梦》中有着相当的篇幅和重要的地位。透过这些医药现象,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于人物性格形成过程的解析、人物命运发展的预判,甚至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对贾府未来发展走向的暗示。这就形成了“中医美学”。“中医美学”是运用中医的基本理论及其诊断治疗,进行人物塑造、主旨表达所形成的有着丰富文学内涵的审美范畴,“中医”是底色,“美学”才是锦绣,才是可以从文学角度欣赏作品的介质。
中医认为,人之病必有其因。人物性格,在一定范围内是人物身体状况的一种表现。人的精神状态,受五脏控制。《黄帝内经》认为 “心主神明”:“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是“五脏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也”[1]。
肝、心、脾、肺、肾,都具有藏神功能,《黄帝内经》认为:“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1]40神、魂、魄、意、志在“心”统帅下,共同完成精神情志活动,支配人的各方面的表现。正是这些情志活动的复杂的综合作用,才有了不同的“性格”,有了不同的“形象”。人之五脏,有先天差异,也有后天改变。五脏有病,必然引起情志方面的变化。《红楼梦》的三位主要人物,不约而同地患上了“先天”之病,这不是偶然。正如十二钗的判词,这是作者的一种“设定”,是对人物性格基本走向的主观约束。
(一)贾宝玉:孽根祸胎与执着一念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贾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这是什么病?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富贵公子的一点臭脾气、坏习惯而已。但是,他又的确犯过病,且一次比一次严重,甚至差点没救过来。宝玉也知道自己有病,有一次他很凄楚地对黛玉说,“我也得病了,不敢跟你们说,只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
宝玉者,顽石而已,于无可补天之后,在灵河做了神瑛侍者,并且爱上了一颗绛珠仙草。凡心偶炽,他被一僧一道带到凡间。成为凡人的贾宝玉,自然会去寻求自己的另一半,于是遇上了似曾相识的林黛玉,就有了恋爱过程中的试探、误会、交心、盟誓。更由于同时投胎的还有“一干风流冤家”,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甚至难以把控。
所以,宝玉之病,就是“孽根祸胎”,是先天的。他要做的事情,也是投胎前就基本决定了的。他不是“补天”之料,而是风月债主。“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警幻仙姑把贾宝玉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且解释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贾宝玉之“淫”,不是“皮肤滥淫”,而是“意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所以,贾宝玉的女人缘是极好的,众星捧月,而贾宝玉对别的女人,尤其是宝钗和可卿,也不是没有感觉的。但是,对宝钗,贾宝玉所爱的是她的健康之美,他曾暗想,宝姐姐的这双胳膊,要是生在林妹妹身上就好了;
对可卿,贾宝玉表现的是一种性的萌动,可卿在他眼里,“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美”“可卿(亲)”。
眼花缭乱的红粉世界里,贾宝玉依然有着自己的定性,“都道是金玉良言,俺只念木石前盟”。这种坚定,源于先天的“顽石”秉性,源于灵河岸边的那段情愫。所以,当他的执着遇到阻力时,他就会“犯病”,摔掉“命根子”,甚至“死个大半”。撇开作者的障眼法,这不就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甚至以死抗争的表现吗?
因此,对于贾宝玉的“执着一念”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一是前途层面的,他放弃“补天”,远离“经国济世”,而执着于“意淫”之中;
另一个层面是爱情的,“终不忘世外仙姝”。而这些,都来源于他的“孽根”“祸胎”,这是《红楼梦》在病源设计方面的良苦用心。同样,在林黛玉、薛宝钗的病源设计上,也是异曲同工的。
(二)林黛玉:不足之症与愁肠百结
林黛玉的病也是先天的。她一进贾府,众人见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她“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林黛玉果真是“不足之症”?红学研究中,有人认为林黛玉得的是肺痨,有咯血病状为证;
有人认为是抑郁症,有长期失眠为据。其实这正中了作者的圈套。黛玉之病,正如宝玉之病,岂可以凡人视之?我们没有办法给宝玉之病定性,也没有办法给黛玉之病定名。请看她的肖像,“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似蹙非蹙”,这才是病状。文学上的肖像描写在中医属于“望诊”的范畴。望其眉目,尽管有“罥烟眉”告诉我们,这个姑娘是超凡脱俗的,但是“似蹙非蹙”反映的是其内心的郁结。脂砚斋在评此肖像描写时大为赞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2],甚至在评论凤姐的肖像描写之后,说“作者读过麻衣相法”[2]49。中医界行话,“望而知之谓之神”,在“望闻问切”四诊之中,望诊是最为高明的。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这里的肖像描写就更具有诊断价值。
林黛玉常吃的药是“人参养荣丸”。“人参养荣丸” 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是宋代之前就有的古方,主要药物有:人参、黄芪、茯苓、白术、炙甘草、当归、陈皮、远志、五味子、桂心、熟地黄、白芍,加一点生姜、大枣[3]。这个方子是由十全大补丸演化而来的,基本作用是“补益”,益气补血,养心安神。这个方子貌似对症,其实离题甚远。黛玉之病,关键是“郁结”,是“情债难偿”的苦闷。清代大医唐容川在《血证论》中说:“一切不治之症,皆由不善祛瘀所致。”[4]这里的“瘀”,指的是血瘀,泛而言之,气之郁、痰之滞都是“瘀”,且郁、滞、瘀还可以转化。所以,黛玉之病,当以解郁为要。王太医也确实给黛玉解过“郁”,用的是柴胡剂,包括逍遥散,也没有什么效果,这就是说,黛玉之“郁”,非凡人之病症可比,她的愁肠百结,当有“系铃之人”方可解得。未能解郁,而进补益,非但无益,反而有害。虚不受补,必死无疑。这是作者给黛玉的命运规划。
(三)薛宝钗:胎中热毒与待时而飞
薛宝钗的病,据她自己说,是娘胎里带来的。脂砚斋说“宝钗之热,黛玉之情,悉从胎中带来”[2]76,所以,宝钗之病也按先天论之。
宝钗进京,与黛玉不同,她是因为“今上崇诗尚礼,征集才能,降出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仕宦名家之女皆亲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君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而进京候选暂时寄住贾府的。可是“候选”没了下文,“那种病又发了……这两天没出屋子”。
宝钗什么病?专治无名之症的和尚说了,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这股“热毒”,脂砚斋毫不留情地说白了,是“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2]62。中医讲究“热则寒之”,于是就有了“冷香丸”。这“冷香丸”, 要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四样蕊各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日的雨水、白露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各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这真是“海上方”,难怪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幸好,宝钗有福,一次性都凑齐了,做成了“冷香丸”,宝钗得救。
“冷香丸”真的救了宝钗?脂砚斋说,“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2]63,宝钗在平时表现出的装愚守拙、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似乎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天机有时是藏不住的,她期待的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5],尽管她标榜自己“淡极始知花更艳”[5]130,但心底里最终还是追求“钗于奁内待时飞”[5]7。她在犯病最重的时候,甚至用上了“至宝丹”,“至宝丹”是中医“凉开三宝”之一,有极好的降温效果。“冷香丸”(包括“至宝丹”)没有使这位姑娘真的冷下来,相反,在这种寒热错杂的不断煎熬中,她“金簪雪里埋”了,这也是作者早就给她安排好的宿命。
小说中的“病”,正如诗歌中的“意象”,是浸透作者情感、寄托作者意愿的,超越了客观事物本身而成为主观意识的投射。《红楼梦》“病”的设计,是一种高超的艺术,有着极其重要的审美价值。由此而下,诊病、治疗,乃至预后,就都应从美学角度加以审视。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发现和挖掘作者真正的创作动机。
(一)“虎狼药”:贾宝玉爱心酿造的恶果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这是“医药”第二次进入作品的回目,是个大关节(第一次是第十回,关于秦可卿的,后文会论及)。这次是袭人归家探亲,晴雯和麝月便“作”了起来,大雪天,大半夜,麝月居然去看“好月色”,而晴雯却要偷着去吓唬她。可惜晴雯没穿外衣,着了风寒,“早起就嚷着不受用,一日也没正经吃饭”,第二日“鼻塞声重,懒怠动弹”,显然,晴雯感冒了!因为要瞒着上头,于是就悄悄地请了个大夫 “胡庸医”。胡大夫开的方子,被贾宝玉斥之为“虎狼药”。这个方子,药物有紫苏、桔梗、荆芥、防风、枳实、麻黄等,这是一个合方,由荆防败毒散、麻黄汤,外加润肺、宽胸、下气诸药组成。荆防败毒散,是治疗流感的,麻黄汤治疗伤寒的。尤其是麻黄汤,这是张仲景《伤寒论》里的重要方剂,发汗效果非常好,还有平喘润肺的作用[6],应该很对症。尤其是冬天,用麻黄更当其时。麻黄,《神农本草经》归为“中品”,“味苦,温。主中风、伤寒头痛……发表出汗……止咳”[7]。宝玉是根据“旧年我病了……他(王太医)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虎狼之药”的经验,做出这样的判断的。于是重请了王太医,开了些陈皮、当归、白芍,这些药治伤寒,真是不痛不痒啊,晴雯吃了怎么样呢?她的病其实一直没好,加上“病补孔雀裘”的劳累和“抄检大观园”的打击,“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死了!
设想一下,如果用了胡大夫之药,快刀乱麻,斩草除根,也许晴雯就挺过来了。王太医之用药,明显就是迎合主人心意的应景之方。所以,晴雯之病得以恶化,全在宝玉之“功”。这样说来,宝玉有“杀人”的嫌疑。宝玉是用“爱心”杀人的,别人不觉为过。中医有言,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这是说吃人参吃死了,人们不怪人参,而大黄尽管能救人于水火,却依然被人们视为“毒药”。宝玉这次就做了回“人参”。
(二)“虎狼药”:林黛玉命运无情的折射
宝玉为什么这么做?仅仅是宝玉对于中医的一知半解吗?非也。宝玉对于晴雯,是爱之过甚。我们都知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2]151,这晴雯就是宝玉眼前的林黛玉。宝玉对于黛玉,情之切,爱之深,《红楼梦》中随处可见。宝玉发病,除了一次是中了妖魔以外,都与林黛玉有关,尤其是“紫鹃试玉”, 说是林姑娘要回苏州了,宝玉头顶上像打了一个焦雷一般,“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眼珠儿直直的”,“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甚至“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这一次是紫鹃制造出的“误会”,其实宝黛之间的“误会”更多,常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脂砚斋说这“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2]87。
所以,晴雯之死,宝玉之责;
黛玉之亡,宝玉岂能无过?是“人参杀人”之过也,奈何!贾琏也曾就黛玉用药提过意见。黛玉一次因受了刺激而病倒了,王太医用“黑逍遥散”来疏肝保肺。逍遥散是小柴胡汤的变方,柴胡是主药,有“推陈致新”之效[7]144,贾琏一看,觉得不妥,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太医笑道:“二爷但知柴胡……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显然,贾琏的意见纯属“多余”。但是,贾琏之举恰又映衬了宝玉,更见宝玉对晴雯(黛玉)用心之重、之过。
当然,归根结底,林黛玉、晴雯都是死于“风刀霜剑”,这是根本性的问题,与“宝玉杀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三)“虎狼药”:情节上广泛呼应和联动
晴雯生病,宝玉用了大心,这或是爱屋及乌。在宝玉自己,此心天地可鉴,但在别人,尤其是黛玉,总还是雾里看花,于是就衍生出“紫鹃试玉”,宝玉大病一场,“王太医不解何意”,“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一起拿来,忙了一通。这次“试玉”,最终的效果是,宝玉借机揭开了自己的肺腑:“我只顾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这次“试玉”,触动了贾府高层的神经,他们甚至启动了“特务”机制,使得大观园顿时恐怖起来,“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晴雯之死,在《红楼梦》中是一场感人的重头戏,不仅有宝玉的探视,晴雯的指甲,二人互换的贴身小衣,还有后来的一篇《芙蓉女儿诔》。
正是这篇让黛玉大为赞赏的《芙蓉女儿诔》,就因为改动几个字,就使黛玉“斗然变色……无限的狐疑”。须知,这个改动是黛玉自己提出来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篇诔文稍加改动,竟然是“诔”自己的,“茜纱窗下,我本无缘;
黄土陇中,卿何薄命”[5]218, “晴有林风”在此得到完全的诠释,宝黛的爱情悲剧,高潮即将到来。
正是这种呼应和联动,也正是人物命运的相互折射,才使我们有了更广阔的审美空间。“寒潭度鹤影,冷月葬诗魂”,凄美之致。
这里的“泪尽而逝”不是说林黛玉,而是说作者。在第一回那首“一把辛酸泪”诗之后,脂砚斋批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甲午八月泪笔。”[2]8
一个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曹雪芹写病,写治病,可惜最终都“百药无效”,他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良药”,只能“泪尽而逝”。他最为钟情的林黛玉死了,如他自己一样“泪尽而亡”;
他倾注同情的薛宝钗,人或在,心已枯,雪埋金簪。作者最为顿足和哭泣的,不只是钗黛二人,还有秦可卿、贾宝玉。贾宝玉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而秦可卿,因为备受争议,似乎不好与贾宝玉相提并论。但从治病求药的角度来说,秦可卿是看出大厦将倾并开出“善后药方”的红楼第一人;
贾宝玉则是百药不效、于国于家无望的“形象代言人”。
随着我国机动车数量的不断增加,交通事故数量呈幂级数上涨,不仅增加了交通管理的难度,还降低了道路的通行能力。因此,如何有效地降低交通事故成为现代市政主管部门和公路主管部门的一大难点。交通标志标线的设置是道路设计和运营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组成,能否合理的设置,直接决定公路信息传递的有效性。其他安全设施的设置直接关系交通行驶的安全性,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
(一)秦可卿:“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
应该说,最先看出贾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是冷子兴这样一个冷眼旁观人,他是外人。从贾府内部来说,首先看破的,是秦可卿。
秦可卿因为沾了个“淫”字,很容易影响读者尤其是评论者对她的客观判断。试问,贾珍有那么傻吗,非用一个贾府里最为隆重的葬礼把“爬灰”坐实?宝玉有那么傻吗,会为一个尽人皆知的淫妇之死口吐鲜血?王熙凤有那么傻吗,会跟一个名声臭到家的侄媳妇成为知己?
其实,细读秦可卿判词,就会发现另有玄机。判词全文“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5]35。这里要特别注意两个地方,一是“情既相逢”,一是“不肖”。
关于“不肖”,荣府写得很多,但关键的地方还在于与贾宝玉有关的情节,一次出现在给贾宝玉的《西江月》二首之中,“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5]14,一次出现在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对于贾宝玉的“不肖”,我们已经善意地理解为“叛逆”了,那么对于秦可卿呢,我们该怎样理解最为妥当?
“情既相逢”是两相情愿的事。秦可卿的感情不全在她的丈夫贾蓉身上,这是可能的,因为贾蓉的感情也不全在秦可卿身上。精神出轨,也是“淫”,是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秦可卿的“意淫”对象未必就是贾珍,在太虚幻境,她可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者。
秦可卿作为看出贾府未来走向的红楼第一人,她在临死前以托梦的方式,向贾府的实际当家人王熙凤表达了自己的预判[8]。尽管贾府还有“瞬息繁华,一时欢乐”,甚至还有“烈火烹油、鲜花自锦之盛”,但很快会“三春过后诸芳尽”“树倒猢狲散”。于是,她给凤姐开了一个“善后药方”:“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将家塾亦设于此”,“便败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
这个“善后药方”,与冯紫英推荐的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药方何其相似。张友士“医理极精,且断人生死”,他经过诊断,把秦可卿的病症说得分毫不差,开出了一个大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但是,贾蓉还是忍不住问了:“这病与性命终究有妨无妨?”张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这个方子,虽然让秦可卿挨过了冬天,但终究无力回天,秦可卿“回去”了,回到了太虚幻境。
可卿必死。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看起来是那么切合病症,但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这个方子实际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已。“心气虚而生火”,就益气,“肝家气滞血亏”就和肝,“肺经气分太虚”就养荣,“脾土为肝木所克”“不思饮食”,就补脾,为何不追究一下,秦可卿年纪轻轻怎么就有这些病症?病机为何?病因何在?万病必有其源,而张友士竟然把秦可卿的“月经后期”这一病症当作病源,还的的确确地说:“是的,这就是病源了。”岂不荒唐!
焦大醉骂真的这么厉害?是的,因为秦可卿“心虚”。秦可卿,有兼钗黛之美的容貌,有上上下下全面认可的贤惠,有一双从繁华看到衰败从眼前看到未来的慧眼,但是,她还有一个逃不出的“情网”。她之“情海”,在“情天”之下,“情深”难以自拔,这是她的软肋。中医认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反之,正气虚则邪气入。“宿孽总因情”[5]55,所以,焦大之骂,才有如此的杀伤力。对于可卿之死,脂砚斋连声叹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2]189脂砚斋对秦可卿是理解宽容和惋惜的。借用脂砚斋在另一处的批语:“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2]107秦可卿若能破了这张“情网”,何至如此!
张友士的“药”救不了秦可卿,秦可卿的“药”也救不了贾府。他们的“药”,从医学角度看,都只能算是“安慰剂”,是治不了病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各自需寻各自门。
(二)贾宝玉:“也弄了一身病只好挨着”
贾宝玉,作为百药不效、于国于家无望的“形象代言人”,最为恰当。我们看宝玉用过的药。
一是王太医的中药和贾家的秘方。这在“紫鹃试玉”贾宝玉发病时已经有了充分的展现。王太医的方子没有详写,贾母拿出的家藏秘制成药一是祛邪守灵丹,一是开窍通神散,虽然没有提供方剂,但其作用,一看便知,祛邪,开窍,醒神,安神,这些药的作用如何呢?还不如紫鹃的几句话。紫鹃之言才是贾宝玉的“定心丸”。反过来看,太医之药和贾家秘制,治不了贾宝玉的病。
二是贾政的家教和宝钗的良言。这也是“药”,是贾府用来治宝玉之“病”的,施治者是贾政,还有助手薛宝钗。先看第九回“顽童闹学”处,宝玉向贾政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本是一件好事,却惹得贾政如此生气,可见宝玉在上学的问题上,早就是个让贾政失望的“困难户”。脂批云:“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2]156
这“药”似乎还太“文”,效果不佳,那就改用“武”的,且看三十三回的贾宝玉大承笞挞处,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关上!”把宝玉打个半死,还要把他勒死。这也引来宝钗送来“良药”还有一番“忠言”,管用吗?脂砚斋批道:“为天下父母一哭。”[2]425可见是不管用的。倒是黛玉的一饱眼泪和一句大概只有宝玉能懂的话(“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引出的是“你放心”三字的回答和旧帕之赠,还有林黛玉在旧帕上的三首题诗。文武兼用,又当奈何!
三是宁荣二公的嘱托和警幻的引渡。这次用的是“仙药”。已经早就进入仙界的宁荣二公,自知“运数已尽,不可挽回”,“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 但是并不甘心,于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恐无人归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乞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这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警幻仙姑很是卖力,给他闻了仙香“群芳髓”,给他喝了仙茶“千红一窟”,喝了仙酒“万艳同杯”,送他美女可卿(兼美),还额外赠送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可谓“醉以良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外加动以声色。脂批:“二公真是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2]96手段达到极致,可结果如何?贾宝玉掉进了“黑溪”之深渊,万劫不复。
天上人间,灵丹重剂,一切手段,于事无补。贾宝玉无药可医,“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问病求药,贯穿作品始终,而“百药无效”才是作者最大的心酸。虽有一万个怜香惜玉之心,他也救不了那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女子,只能以满腔的同情,把她们都放进了太虚幻境的“薄命司”;
虽有一千个回天换日之愿,他也只能在“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发出“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感慨。大厦将倾,花自凋零,红楼一泪,谁解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