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高生
1895年3月,日军攻打澎湖岛,清军和台湾人民就开始了武装抵抗。台湾的武装抗日斗争,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1915年的台南西来庵事件。
1915年以后,台湾人民反抗日本殖民者的斗争主要集中在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武装斗争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在文化领域的反殖民斗争,主要形式包括创办报刊、诗社、文社、剧团、书房、私塾、学会、研究会等,千方百计保留中国文化,尽力抵制日本殖民者掀起的日语教育和“皇民化”狂潮。在文化领域和政治领域的反对日本殖民者斗争中,台南的连横是一员战将,成绩斐然。
连横(1878.2.17—1936.6.28),字武公,号雅堂(棠),别署剑花、剑花室主人。出生于清代台湾安平县宁南坊马兵营(今台南市区),父亲连永昌。祖籍福建漳州龙溪,是移民台湾的第八代。连横少受庭训,长而好学,秉性聪颖,过目成诵。13岁时,他就开始阅读《台湾府志》。
1895年7月,因父亲去世而在家守制,连横搜集“台湾民主国”文告,并以诗词抒发家国凄凉之感。1897年,连横与陈瘦云、李少青等诗友组建浪吟诗社。1898年他任台南的《台澎日报》社汉文主笔。1899年,他继续在台南《台闽日报》《台南新报》(台澎日报改名)汉文版任职。1905年,他到厦门办《福建日日新报》,不久因鼓吹革命排满而关闭。他再次回到《台南新报》《台湾新闻》汉文部工作。
1909年,连横移居台中,任职于《台湾新闻》汉文部。在此期间,他加入林俊堂、赖绍尧、林幼春等人创建的栎社。1912年,民国初建,祖国大陆生机勃勃。海峡两岸,慷慨悲歌之士风起云涌。连横决定游历祖国大陆。在上海,他“与当世豪杰名士相晋接,抵掌谈天下事,时而纵笔为文,议论宏博,意气轩昂,尤为时贤所敬佩”。1913年被谢介石介绍到《吉林时报》任职。1914年在北京清史馆任协修,因而有机会阅读有关台湾建省的档案。1924年创办《台湾诗荟》杂志。1927年开办雅堂书局。连横一生致力于保存中国文化,著有《台湾通史》《台湾语典》《剑花室诗集》等大量诗文。
20世纪一二十年代,台湾士绅和知识分子大量创办诗社、文社,致力于保留汉文汉文化。1924年前后,全台有诗社66个。诗社活动频繁的地方,同时也是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反抗日本殖民统治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例如,台北有瀛社、萃英吟社等诗社10个,台中有栎社等诗社6个,嘉义有嘉社、月津吟社等诗社5个。领导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的士绅和知识分子,主要在台北、台中两地活动。
为了记录和推动台湾的诗社、文社活动,鼓舞全台诗人的士气,把诗文社活动引向深入,连横于1924年2月在台南创办《台湾诗荟》月刊。该杂志到第二年12月停刊,总共发行了22期。《台湾诗荟》发刊公开的宗旨是“以检讨古典,推广新知”,实际上是保存汉文汉语、延续中国文化。《台湾诗荟》设有“文钞”“纪事”“书信”等栏目,发表连横及其同时代诗人的诗词,还整理发表清代台湾诗人的诗词、诗话、文章。
在“纪事”栏目里,连横介绍了台湾各地诗社举办的活动。例如《台湾诗荟》第1号的诗坛“纪事”内容如下:
钟社(台北) 自客冬创设以来,每逢星期及星期三、五,相约小集,各作诗钟二三唱,分选甲乙。而本年元月,会于(林)季丞寓楼,捻韵赋诗。自是隔日一集,佳作如林;
斐亭钟声,今继响矣。
白鸥吟社(台南) 为佳里庄人士所设。一月二日,开击钵会,并邀南社赵剑泉、啸洋吟社吴本立诸氏莅会。首题《春树》(麻韵)、次题《春酒》(豪韵),均七绝;
三为《春云》五绝(真韵)。吟兴未阑,翌日再集;
首题《山月》(萧韵)、次题《春山》(删韵),亦均七绝。两日得诗百数十首。
樗社(台中) 以一月三日假永乐楼开宴,至者十数人。题为《宠鹦》七绝(鱼韵),得诗四十余首;
公推王竹修、林少英二氏为词宗,分选甲乙。开宴后,又作诗钟,为“芭蕉、妓女”分咏格。樗社为少英主宰;
社员虽少,然于中州吟坛别树一帜,亦足以抗衡齐晋也。
兰社(宜兰) 自纠合管内各诗社,藉通声气;
而社员亦热心研求,以相勉励。本年一月三日,假东门外壮团(围)庄役场,以开春宴并击钵吟会;
至者数十人。题为《迎春》七绝,得“春”字;
计有七十余首。从此歌诵之声,遍于九芎城畔矣。
桐侣吟社(台南) 以一月五日,柬邀南社春莺吟团诸人开击钵会。题为《电灯》七绝(支韵),得诗三十余首;
公推王忏侬、高恨人二氏为词宗。选后开宴,尽欢而散。
天籁吟社(台北) 以一月五日,假稻江江山楼开击钵吟会,并为新年之宴。而十六日又发表征诗,题为《春衣》七律(寒韵),限至二月十五日截收。
淡北吟社(台北) 亦以一月五日,假大龙峒素园开击钵吟会;
其值东为陈锡庆、王在宽二氏。该社现在拥刘得三茂才为社长,社员约30人。
瀛社(台北) 以一月六日,假江山楼开联吟会;
至者60余人。诗题为《醉春》七绝(东韵),诗钟为“寿长”嵌字蝉联格;
并邀林季丞、林小眉、林文访、庄怡华、苏菱槎诸氏莅会,以作新春雅集。觞咏之乐,当不减于永和矣。
旗津吟社(高雄) 以一月八日开击钵会,并为社友陈春亭氏祖饯。乃请陈氏出题,首为《班超》(覃韵)、次为《看剑》(盐韵),均七绝。又诗钟“三九”魁斗格。
汲古书屋(台北) 后人以一月八日发表征诗,一为《赤嵌楼》七古(禁用长短句)、二为《论诗》五古(限真韵),限至一月二十日截收。选后,将载于第二期本报。扢雅扬风,可为吟坛生色矣。
礪社(屏东) 以一月十二日,假关帝庙小集。题为《舞剑》七绝(阳韵),公推陈家驹、苏维吾二氏分选。又发表征诗,题为《春信》七绝(青韵),限至一月二十日截止。
南社(台北) 素为骚坛重镇,与北之瀛社、中之栎社鼎足而三。本期由黄谿荃氏值东,以一月十三日在其固园开会。适有他处词友来南,邀之莅会。题为《春耕》七绝(虞韵),得诗六十余首。
星社(台北) 为张纯甫氏主宰,社员20余人多属英年俊士;
与天籁吟社均为瀛社联吟会中之劲旅。一月十三日,假江山楼为消寒会;
拈题赋诗,分选甲乙。斗酒羊膏,兴亦不浅。
大冶吟社(鹿港) 第九期征诗,题为《申包胥哭秦廷》七律(真韵),限至二月十五日截收;
将请林灌园氏评选。
凤岗吟社(凤山) 以一月二十日假龙山寺开会,并邀礪社、旗津吟社社友贲临。该社与礪、旗二社均高雄辖内,因名曰三友吟会;
互相轮值,以通声气。
《台湾诗荟》不仅在台湾岛内和新加坡等地发行,还在祖国大陆各地发行。连横亲自把《台湾诗荟》邮寄给在祖国大陆各地活动的熟人、名人,旨在引起祖国大陆知识界对台湾的关心和重视,让海峡两岸文坛互通声气,促进两岸文人的交流。大陆文人了解之后,有些人又主动订购《台湾诗荟》,借以了解和支持台湾的诗社、文社活动。
根据《台湾诗荟》第3号、第5号、第7号、第13号、第18号、第21号“来信”栏目的记载,连横把《台湾诗荟》邮寄到祖国大陆各地,极力扩大影响。连横主动邮寄的人员如下:天津的李黄海(字汉如),上海的张继(字溥泉)、章太炎,上海的林熊徵,扬州的张缓图,泉州的黄师竹,汉口的释太虚,泉州的施韻珊、林翀鹤(字佑安),上海的丹林(陈杰夫),上海的徐珂(字仲可),杭州的蔡伯毅(字北仑),广州的江孔殷(字霞公),上海金山县的高燮(字吹万)、姚光(字石子),汉阳的盛鲁(字了厂)等。
从这些人给连横的复信中,我们可以看出,有的见过连横,有的从未谋面。但是,这些人都高度肯定连横创办《台湾诗荟》的意义。尤其是国民党元老张继、国学大师章太炎、台湾富豪林熊徵的赞扬和支持,极大地鼓舞了连横。
1924年2月25日,张继在上海给连横的信中说:“承惠寄《台湾诗荟》一册,展诵再四,获益良多!前年在章太炎先生宅得见大著《台湾通史》,叹为极有价值之书;
屡欲得一部置于座右,藉以追怀先民,景慕鸿范。数月前台湾学子数人来沪游历,托其代寻;
不知尊处尚有存留者否?如蒙不弃,赐我一部,幸何如之!不情之请,伏祈谅察!”3月24日,张继再次从上海复信连横说:“承赠《台湾通史》一部收到,谢谢。《大陆诗草》一册,已交太炎先生;
再三翩诵,曰:‘此英雄有怀抱之士也!异日当为之作台湾通史序云。’海天渺茫,曷胜向往!”
同样在1924年2月25日,寓居上海的林熊徵复信连横说:“倾奉惠到《台湾诗荟》,不胜谢谢。我台人士现多潜心于诗,惜未得其指南为之导引。兄学识渊深,众所景仰;
今出而提倡,嘉惠艺林,诚我台诗界福音也。订购一份,以备展读;
祈逐月寄沪为祷!”
同年3月23日,李汉如从天津回信,高度肯定连横编辑出版《台湾诗荟》的功劳:“大编宏作,惠及远人;
垂爱绨袍,欢感无斁!藉悉起居,故兴不浅。海岛文献,耑赖表扬;
发前哲之幽芳,垂后人之典则。……必有一种不能言、不敢言、不忍言之清长沉痛可入豪竹哀丝,如白石之词、遗山之诗,留与后人作史料也!”
同年4月5日,张缓图从扬州复信连横:“久仰山斗,恨未识荆;
瞻企云树,时增遐慕!敬启者:敝同人等组织中华合作社,拟搜罗近日名公著述,椠为专集,以备流传;
并拟恳请先生为敝社名誉社长。倘荷许与赞襄,乞赐大著,以光篇幅,不胜馨祷之至!专肃候玉!”
张缓图虽然与连横从未谋面,但非常了解他的学识人品,邀请他出任扬州“中华合作社”的名誉社长。
同年5月22日,黄师竹从福建泉州复信连横,认为《台湾诗荟》对于日据下的台湾别具深意:“诗学一门,在中华今日已属短檠敝帚,弃置多年;
而先生能扶大雅之轮以作中流之砥,使祖国风骚长留海外、月泉遗老重见替人,钦佩莫名!恨不获执鞭以备驱策耳。”
同年6月26日,释太虚从汉口复信连横:“昙花一聚,别经六年;
而唱和之前尘影事,恍然如昨。比荷投赠《台湾诗荟》,读之,觉延平故国虽沦异化,而夏声犹振;
回顾中原,乃反若已消沉于殊俗者,抚然久之!《海潮音》能推行台湾否?乞示汉口佛教会发行部!”
我们可以看出,与世无争的高僧太虚,也肯定了《台湾诗荟》具有抵抗日本殖民同化的作用。他还希望连横帮助汉口佛教会杂志《海潮音》在台湾发行。
同年8月18日,施韻珊从泉州复信连横:“比日沪上归来,检阅手翰并惠《诗荟》,回环朗诵,如读韩苏之作,如歌李杜之章;
具见先生主持文坛、提倡文雅,使中华国土沦于异域而国粹不沦于异化者,谁实为之?赖有此尔!独慨中原文字,反忽焉、没焉,举无足重轻;
回首当年,不胜废兴之感!先生独能于海外振夏声之盛,为宗邦起文运之衰,殆天之未丧斯文与!又不禁三叹!耑此敬复,并致谢忱。”
施韻珊在信中说中国诗词是中国国粹之一,连横创办《台湾诗荟》有保存国粹、抵抗日本殖民文化的重大作用。
同年8月24日,陈杰夫从上海复信连横:“久闻大名,恨未识荆!每读尊编《台湾诗荟》,琳琅满目,掷地金声,不啻于文字上获瞻风采,无任欣慰!兹有陈者:曩旅广州,曾荷蔡君哲夫为绘《红树室图》,并由友人于右任、赵石禅诸君惠题佳句;
拟付装池,期垂久远。夙仰先生文章、道义,炳彪南疆;
而诗词秀逸,尤为同文钦迟!特陈宣纸,敢请赐题;
藉增光宠,曷胜荣幸!”
陈杰夫以前并未见过连横,通过《台湾诗荟》认识了连横,由此钦佩其道德文章,希望连横能为自己题字。
1925年1月26日,蔡伯毅从杭州复信连横:“东宁归来,匆匆一载。湖山养晦,报国未能;
言之良愧!每月拜读《诗荟》,获益不少;
欣慰曷已!倾捧手翰并惠佳作,意重情深;
雒诵者再——盖先生之文章有神有眼,能洞见我肺腑也,感喜兼极!辱寄《诗荟》第12号多册,已代分赠杭垣诸友;
阅者惊异,咸以为婆娑洋文运,何反盛于中华内地!又闻先生独力提倡国粹,如此热心,倾倒莫名!想此后购者必不少焉。此间有老名宿孙峻,字康侯,河间当国时,征为秘书。现因退隐,专事著作。顷读《诗荟》,尤为击节叹赏,甚愿订购,请寄交杭州林司后。而渠亦喜允以旧时诗文,检出附刊。耑此敬复,并致谢忱。”
在这封信中,蔡伯毅称赞连横为在台湾提倡国粹做出的艰辛努力。《台湾诗荟》还受到杭州著名文人孙峻的赏识。孙峻曾经做过中华民国副总统冯国璋的秘书,古典文学造诣深厚,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他愿意订阅《台湾诗荟》,对连横自然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同年6月1日,高燮从金山县复信连横,称赞他是国士,以及他对维持中国古典文学和价值观的贡献:“旧学消沉,得公等起而振之,实大有功于名教。《诗荟》甚好,爱不忍释。如十二集以前各册尚有余存,敬求一并见惠,尤感!”
同年7月28日,盛鲁从汉阳复信连横:“大札及两次惠寄《诗荟》,均拜读不误。展读绪余,曷胜佩佩!国学驰放,沦于亡纪;
端赖扶轮,绵兹一线。海天万里,胸臆为开。婆娑诸老,媲美澎台;
中原文献,足资维系:至可感也!仆事功不备于时,德业尤惭公后;
际兹末运,实憾所生!然既读《诗》《礼》,浩气尚存。怆怀时局,每欲建抒;
投身报界,亦殊偃蹇。俟有机会,终当一鸣。吾道不孤,伏希努力!兹于日前由汉口银行汇去日金九圆,至祈检收!《诗荟》出版,望即陆续掷下,乃感。”这里,盛鲁肯定了连横在台湾保存国学和中原文献的胆识和努力。
总之,连横通过创办和发行《台湾诗荟》,加强了祖国大陆与台湾文人之间的联系,呼吁他们互相了解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关心台湾岛内兴起的吟诵诗词的运动。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台湾,使用汉文、吟诵古典式的汉文诗词,并由此保存中国人的价值观,看似简单甚至无聊,实则需要具备很大的勇气和见识,因为这是在和日本殖民者强力推动的日语普及运动做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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